第94回 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(1/ 2)
诗曰:骨肉伤残产业荒,一身何忍去归娼。泪垂玉箸辞官舍,步蹴金莲入教坊。
览镜自怜倾国色,向人初学倚门妆。春来雨露宽如海,嫁得刘郎胜阮郎。
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,两个又勾搭上前情。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,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,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,或写情书来叫他去。一次或五钱,或一两。以后日间供其柴米,纳其房钱。归到庙中便脸红。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,敬济只说:“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,解辛苦来。”
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,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,是不必说。朝来暮往,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,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。
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这洒家店的刘二,有名坐地虎,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,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,倚强凌弱,举放私债,与巢窝中各娼使用,加三讨利。有一不给,捣换文书,将利作本,利上加利。嗜酒行凶,人不敢惹他。就是打粉头的班头,欺酒客的领袖。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,白脸小厮,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,吃的楞楞睁睁,提着碗头大的拳头,走来谢家楼下,问:“金宝在那里?”
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,说道:“刘二叔叔,他在楼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。”
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。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,做一处快活,把房门关闭,外边帘子挂着。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,大叫:“金宝儿出来!”
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。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,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,说:“刘二叔叔,有何说话?”
刘二骂道:“贼淫妇,你少我三个月房钱,却躲在这里,就不去了。”
金宝笑嘻嘻说道:“二叔叔,你家去,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。”
这刘二只搂心一拳,打了老婆一交,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,血流满地,骂道:“贼淫妇,还等甚送来,我如今就要!”
看见陈敬济在里面,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,碟儿打得粉碎。那敬济便道:“阿呀,你是甚么人?走来撒野。”
刘二骂道:“我肏你道士秫秫娘!”
一手采过头发来,按在地下,拳捶脚踢无数。那楼上吃酒的人,看着都立睁了。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,不敢惹他,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,上楼来解劝,说道:“刘二叔,你老人家息怒。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,误言冲撞,休要和他一般见识,看小人薄面,饶他去罢。”
这刘二那里依从,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。叫将地方保甲,一条绳子,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,分付:“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。”
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,巡捕盗贼,兼管河道。这里拿了敬济,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,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。
却说次日,地方保甲、巡河快手押解敬济、金宝,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。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、李安看,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,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美,娼妇郑金宝。众军牢都问他要钱,说道:“俺们是厅上动刑的,一班十二人,随你罢。正经两位管事的,你倒不可轻视了他。”
敬济道:“身边银钱倒有,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,被人掏摸的去了。身上衣服都扯碎了,那得钱来?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,拔下来,与二位管事的罢。”
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,走来对张胜、李安如此这般说:“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,止与了这根簪儿,还是闹银的。”
张胜道:“你叫他近前,等我审问他。”
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,问:“你几时与任道士做徒弟?俗名叫甚么?我从未见你。”
敬济道:“小的俗名叫陈敬济,原是好人家儿女,做道士不久。”
张胜道:“你既做道士,便该习学经典,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?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,不拿了钱儿来,这根簪子打水不浑,要他做甚?”
还掠与他去。分付牢子:“等住回老爷升厅,把他放在头一起。眼见这狗男女道士,就是个吝钱的,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!休说你为官事,你就来吃酒赴席,也带方汗巾儿揩嘴。等动刑时,着实加力拶打这厮。”
又把郑金宝叫上去。郑家有忘八跟着,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。张胜说:“你系娼门,不过趁熟赶些衣食为生,没甚大事。看老爷喜怒不同,看恼只是一两拶子;若喜欢,只恁放出来也不知。”
不一时,只见里面云板响,守备升厅,两边僚掾军牢森列,甚是齐整。但见:绯罗缴壁,紫绶桌围。当厅额挂茜罗,四下帘垂翡翠。勘官守正,戒石上刻御制四行;人从谨廉,鹿角旁插令旗两面。军牢沉重,僚掾威仪。执大棍授事立阶前,挟文书厅旁听发放。虽然一路帅臣,果是满堂神道。
当时,没巧不成话,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,姻缘合当凑着。春梅在府中,从去岁八月间,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。今方半岁光景,貌如冠玉,唇若涂朱。守备喜似席上之珍,爱如无价之宝。未几,大奶奶下世,守备就把春梅册正,做了夫人。就住着五间正房,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,一名玉堂,一名金匮;两个小丫鬟服侍,一名翠花,一名兰花;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,都十六七岁,一名海棠,一名月桂,都在春梅房中侍奉。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,名唤荷花儿,不在话下。每常这小衙内,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,遇着守备升厅,便在旁边观看。
当日,守备升厅坐下,放了告牌出去,各地方解进人来。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。守备看了呈状,便说道:“你这厮是个道士,如何不守清规,宿娼饮酒,骚扰地方,行止有亏。左右拿下去,打二十棍,追了度牒还俗。那娼妇郑氏,拶一拶,敲五十敲,责令归院当差。”
两边军牢向前,才待扯翻敬济,摊去衣服,用绳索绑起,转起棍来,两边招呼要打时,可霎作怪,张胜抱着小衙内,正在月台上站立观看,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,便在怀里拦不住,扑着要敬济抱。张胜恐怕守备看见,忙走过来。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,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。春梅问:“他怎的哭?”
张胜便说:“老爷厅上发放事,打那宴公庙陈道士,他就扑着要他抱,小的走下来,他就哭了。”
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,不免轻移莲步,款蹙湘裙,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:“打的那人,声音模样,倒好似陈姐夫一般,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?”
又叫过张胜,问他:“此人姓甚名谁?”
张胜道:“这道士我曾问他来,他说俗名叫陈敬济。”
春梅暗道:“正是他了。”
一面使张胜:“请下你老爷来。”
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十棍,一边还拶着唱的,忽听后边夫人有请,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,一面走下厅来。春梅说道:“你打的那道士,是我姑表兄弟,看奴面上,饶了他罢。”
守备道:“夫人何不早说,我已打了他十棍,怎生奈何?”
一面出来,分付牢子:“都与我放了。”
唱的便归院去了。守备悄悄使张胜:“叫那道士回来,且休去。问了你奶奶,请他相见。”
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,忽然沉吟想了一想,便又分付张胜:“你且叫那人去着,待我慢慢再叫他。”
度牒也不曾追。
这陈敬济打了十棍,出离了守备府,还奔来晏公庙。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:“你那徒弟陈宗美,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,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,打得臭死,连老婆都拴了,解到守备府去了。行止有亏,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,追度牒还官。”
这任道士听了,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,二来身体胖大,因打开囊箧,内又没有许多细软东西,着了口重气,心中痰涌上来,昏倒在地。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,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,通不省人事。到半夜,呜呼断气身亡。亡年六十三岁。第二日,陈敬济来到,左右邻人说:“你还敢庙里去?你师父因为你,如此这般,得了口重气,昨夜三更鼓死了。”
这敬济听了,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,急急如漏网之鱼,复回清河县城中来。正是:鹿随郑相应难辩,蝶化庄周未可知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,一面走归房中,摘了冠儿,脱了绣服,倒在床上,便扪心挝被,声疼叫唤起来。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。下房孙二娘来问道:“大奶奶才好好的,怎的就不好起来?”
春梅说:“你每且去,休管我。”
落后守备退厅进来,见他躺在床上叫唤,也慌了。扯着他手儿问道:“你心里怎的来?”
也不言语,又问:“那个惹着你来?”
也不做声。守备道:“不是我刚才打了你兄弟,你心内恼么?”
亦不应答。这守备无计奈何,走出外边麻犯起张胜、李安来了:“你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,如何不早对我说?却教我打了他十下,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。我曾教你留下他,请你奶奶相见,你如何又放他去了?你这厮每却讨分晓!”
张胜说:“小的曾禀过奶奶来,奶奶说且教他去着,小的才放他去了。”
一面走入房中,哭哭啼啼,哀告春梅:“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。不然,爷要见责小的每哩。”
这春梅睁圆星眼,剔起蛾眉,叫过守备近前说:“我自心中不好,干他们甚事?那厮他不守本分,在外边做道士,且奈他些时,等我慢慢招认他。”
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、李安了。
守备见他只管声唤,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,说:“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,着了重气在心。”
讨将药来又不吃,都放冷了。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,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,只呷了一口,就不吃了。守备出去了,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,“请奶奶吃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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